AI時代，如何成為不可替代的智慧教師

——人工智能背景下我國小學教師育人現狀調研與思考

編者按

今年9月10日是我國第41個教師節。教師是立教之本、興教之源，承擔著讓每個孩子健康成長、辦好人民滿意教育的重任。當人工智能的浪潮席卷校園，傳統課堂的粉筆灰與無形的數據流碰撞、交織，改變著教育生態與圖景。如今，社會的育才需求、家長的殷切期望，把對廣大教師的期待提到了新的高度。2022年發布的《新時代基礎教育強師計劃》明確要求，持續實施卓越教師培養計劃，并提出著力推動教師教育振興發展，努力造就新時代高素質專業化創新型中小學（含幼兒園、特殊教育）教師隊伍。鑒此，光明日報記者與首都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組成聯合調研組，通過課堂觀察、教師訪談、家長問卷等方式，系統調研AI時代小學教師育人現狀與挑戰，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建設卓越教師隊伍的對策建議。

“老師老師！作者為啥要這么寫？”首都師范大學附屬小學三年級學生小軒突如其來的提問，打斷了教室里整齊的誦讀聲。

小軒思維活躍，卻常因急于表達而打斷課堂，被不少老師視為“小搗蛋”。對此，班主任劉曼并未直接批評，而是設立“課前五分鐘分享”環節，邀請小軒擔任“知識小火花”記錄員，讓他和同學們在專屬時間分享想法。在感受到好奇心帶來的收獲后，小軒變得越來越自信和懂事了。

據2024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，全國小學在校生10584.37萬人，專任教師659.01萬人，平均每名教師要守護約16名孩子的成長。與大學聚焦專業培養、中學側重知識傳授不同，小學教育像培育一粒處在萌芽期的種子，既需要澆水施肥般的知識傳授，更要有培根固本般的品格培育。

隨著人工智能浪潮奔涌而至，AI成為教育教學領域的重要輔助工具。它能快速批改作業、生成學情報告，卻難以讀懂孩子沉默時的心事；它能精準標注錯題，卻無法在孩子受挫時給予及時的關懷——當技術重塑教育，“會教書”是基礎，而“善育人”才是卓越小學教師踐行立德樹人使命不可替代的核心“密碼”。

1.透視：教師如何與AI同行

AI時代催生教師素養新需求。“小時候覺得老師能解開所有難題，現在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——既能用好AI工具，又能懂孩子的心。”這是一年前李優（化名）在填報志愿時的心聲。如今，她已是首都師范大學小學教育專業的大一學生。當前，“好老師”的標準正在迭代，小學教育專業報考熱度持續升溫與教師學歷不斷提升的背后，正是時代對教師素養提出的新要求。

從招生數據看，小學教育師范專業的報考熱度正逐年攀升。以首都師范大學為例，小學教育專業連續多年實現一志愿錄滿，2025年錄取學生的成績排名處于全北京高考考生的前30.11%區間，較上年提升1.19個百分點。教師職業所賦予的“意義感”不斷增強，吸引著眾多對小學教育事業懷有熱忱的考生報考。湖南第一師范學院該專業新生中，超過80%為第一志愿報考，“會用AI，更要懂孩子”已成為他們共同的職業追求。

就業市場上，小學教育專業畢業生同樣供不應求。《2024年中國本科生就業報告》顯示，“中小學教育”是應屆本科畢業生就業人數最多的職業類型，其中小學教師崗位的供需比為1∶5，而具備AI應用能力的畢業生更受青睞。北京市海淀區某重點小學2024年招聘中，明確要求應聘者“能熟練使用智能教學平臺”，最終入職的10名教師中，有8人具備AI教學工具的實操經驗。

更顯著的變化是，小學教師隊伍的學歷結構正在優化。2010年，我國小學教師中本科及以上學歷占比僅為30.1%；到2024年，這一比例已達76.8%，部分一線城市重點小學的研究生學歷教師占比超過40%。這種變化源于小學教育專業化發展的必然趨勢，更因AI、腦科學等跨學科知識融入教學，倒逼教師學歷與綜合素養同步提升。

AI時代彰顯教師育人價值不可替代。“孩子長大后不會記得AI推送的習題，但會記得你蹲下來聽他說話的樣子。”調研顯示，92%的家長對此表示認同。在AI能精準推送知識點、自動生成學情報告的時代，家長更看重教師所具備的“育人智慧”——即發現孩子獨特性、尊重個體成長節奏的能力。

小學教師的育人專業性，首先體現在“看見兒童”的敏銳，而這正是AI難以企及的能力。湖南省長沙市大同星沙小學黨總支書記周群意的辦公桌抽屜里，珍藏著學生小林當年寫給她的380封信。起初小林總是默不作聲，無論老師、同學怎么打招呼都不回應。與家長溝通后，周老師發現小林并無認知障礙，便對他說：“如果不愿說話，你可以寫信給我。”此后，小林開始通過寫信傾訴內心世界，周群意則在回信里分享自己的童年經歷。如今，小林已成為一名執業律師。“是周老師讓我知道，沉默也會被看見。”教師節時，他在發給周群意的短信里這樣寫道。

育人的專業性，更體現在“等待兒童”的耐心里，而AI的“效率優先”邏輯恰恰需要教師的“慢智慧”予以平衡。首都師范大學附屬小學教師田月辦公桌旁，有個裝滿積木和七巧板的盒子，這是她為學生洋洋“定制”的數學教具。剛接手班級時，洋洋的數學考試成績總在及格線徘徊。田老師沒有責備，而是采用最需要耐心的方式——陪伴他面對每一個錯誤，并珍視他的每一個微小進步。幾周后，洋洋開始在課堂上小聲回應，對數學的抗拒漸漸消散。這種轉變依靠的并非算法，而是教師對成長節奏的尊重。

AI推動教師素養邁向新階段。“以前，我總認為小學老師會教書就行，現在才知道得懂技術、懂心理、懂融合——AI把教育變成了‘綜合戰場’。”調研中，一位資深教師的感慨，道出了AI時代教師專業素養的新內涵。我國小學教師培養已從“能教書”的規模擴張，轉向“善用AI善育人”的質量提升。

2014年，《關于實施卓越教師培養計劃的意見》首次提出“重點探索小學全科教師培養模式”。2018年，《關于實施卓越教師培養計劃2.0的意見》強調“借鑒國際小學全科教師培養經驗、繼承養成教育傳統”。2023年，《關于實施國家優秀中小學教師培養計劃的意見》進一步推動“雙一流”高校參與小學師資培育。在政策的持續推動下，培養體系不斷升級。如今，小學教師培養已形成“本科為主體、研究生為補充”的格局。課程設置緊扣“全科教師”要求，從傳統分科教學轉向“教育智慧+學科育人+通識素養”的綜合培養。

但調研中也發現，教師的“科學化育人”能力仍存在短板。超過60%的教師表示，對AI、腦科學、發展心理學等跨學科知識“了解不多”；不少教師仍認為“育人就是抓紀律、講品德”，忽視了兒童成長的復雜性。這種教育觀念的偏差，正是AI時代教師培養需要突破的關鍵。

2.挑戰：育人重任在AI時代面臨多重考驗

育人專業性、權威性遇挑戰。“以前家長總說‘老師您說了算’，現在會拿著教育公眾號文章追問‘為啥不這樣教’？”執教34年的長春市解放大路小學校教師鄭立嵩，一語道出教師專業性面臨的時代挑戰。信息洪流中，家長通過短視頻、育兒博主獲取碎片化“新知”，對教師的期望越來越高，質疑聲也隨之而來。

這種質疑讓不少教師陷入“不敢管、不會管”的困境。調研顯示，45%的教師表示“因擔心爭議而減少育人行為”。不少老師坦言：“現在批評學生都要‘三思’，怕家長投訴。時間一長，干脆只抓成績，少管其他。”

鄭立嵩用行動證明：專業能贏得信任，教育的真諦是愛。學校曾有個“誰都不敢接”的班級，患有多動癥的孩子小宇常常擾亂課堂秩序。了解情況后，鄭老師拉著家長一起“闖關”。他趁小宇不在時悄悄對全班說：“小宇只是成長得慢一些，咱們得幫助他。”同時，又把小宇的閃光點分享給大家。這份關愛讓曾經的“問題學生”成長為陽光少年——如今，小宇已成為品學兼優的中學生。“沒有鄭老師，這孩子早就被耽誤了！”小宇父親的話里滿是感激。用愛與耐心守護學生成長，正是教育者最動人的專業底色。

教育價值理解偏差，易忽視學生成長整體性。“數學老師只盯著計算，語文老師只抓默寫，孩子的全面發展誰來負責？”調研中，許多家長提出這樣的困惑。長期以來，小學教育受“分科教學”影響，容易陷入“學科本位”誤區，忽視了兒童成長的整體性。

小學教育的本質是“入門教育”，是幫孩子們打開認識世界的大門。五育融合才是應有的教育邏輯。東北師范大學附屬小學教師張瑤涵的班上，有個叫小浩的男孩各科成績只有二三十分，但特別熱心，總幫助同學。張老師沒有用成績給孩子貼標簽，而是讓他擔任“班級小助手”，負責課間分發作業本。每天班會的“閃光點時刻”，總能看到小浩挺直腰板認真聆聽。漸漸地，他上課也不再搗亂了。

但并非所有教師都能把握育人時機。長春市解放大路小學校副校長張萌分享了一個觀察：“校園里的種植園，有的班級只當勞動任務，種完就不管了。有的班級卻把它變成‘自然課堂’——測量生長高度（數學）、記錄植物變化（語文）、研究光合作用（科學）、討論分工合作（德育）。”調研顯示，僅38%的教師能將日常場景轉化為育人素材，多數人仍停留在“教知識、抓紀律”的層面。

過重工作負擔阻礙育人實踐。早上7點到校管早讀，白天上課，中午看護午休，下午批改作業，晚上填報表、學AI系統、回家長信息……北京市海淀區某小學教師王麗（化名）的日程十分緊湊：日均工作12小時，其中47%時間用于非教學事務。調研數據顯示，我國小學教師平均每周工作49.6小時，其中非教學工作占比43%。長沙市雨花區雨花實驗小學副校長周麗珍提到，隨著通信媒介的普及與信息交互即時性大大增強，小學教師工作和休息的邊界日益模糊。在家校溝通等方面，要求做到無縫對接、及時反饋，這進一步增加了教師工作的復雜性。

“連備課都要熬夜完成，哪有精力觀察孩子的情緒？”一位年輕教師坦言。更令人擔憂的是職業倦怠——38%的教師表示“對學生的情感需求越來越不敏感”，有的甚至直接復制AI生成的格式化評語：“該生表現一般，望繼續努力。”

“老師不是超人，他們需要支持才能發光發熱。”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教師鄧栩道出關鍵。新教師入職初期常因“不會管班、不會溝通”而陷入焦慮，卻很少得到針對性指導；農村教師想開展育人活動，卻因缺資源、缺培訓而難以實施。正如長沙市湘江新區岳麓實驗谷山小學校長黃勇所說：“要給教師‘搭梯子’，讓他們有動力、有眼界，才能更好地投入育人工作。”

3.應對：順勢而變成就卓越之師

讓每一位小學教師都能在教育路上從容成長，既懂教學之法，又懷育人之智，需要構建覆蓋“職前筑基—職后升級”的全鏈條培養體系。應通過高校、教育部門、中小學校、社會多方協同，以“立德樹人”為根本任務，形成“實踐筑基—貫通賦能—精準提升”的培育機制，為卓越教師成長提供系統性支撐。

構建實踐導向的職前培養體系，筑牢育人能力根基。“在學校學了理論，上了講臺卻慌了手腳。”這是不少新教師初入職時的困惑。破解職前培養“重理論輕實踐”的困境，關鍵在于建立“理論—實踐—反思”一體化培育機制，讓師范生在校園期間就能感知教育的“脈搏”。目前，我國部分高校正在積極實踐探索——

首都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以書院制改革打破傳統分科壁壘，推行“學院+書院”模式，實施“2+2”機制培育全科型卓越小學教師。前兩年通識階段夯實理論基礎，后兩年分學科深化階段聚焦學科教學能力提升，通過“模擬課堂”等實踐環節，錘煉應急處理、家校溝通等實操技能，熟練運用AI教學工具，實現從“懂理論”到“會育人”的轉化。

東北師范大學小學教育專業用“師德鑄魂+實踐礪能”雙路徑破解成長難題：課程端新增《融合教育》《小學生生涯發展》等實用課程；實踐端將見習調整為“每學期八周、每周一天”的常態化駐校實踐模式，讓師范生在真實課堂里觀察資深教師如何化解矛盾、鼓勵后進生，慢慢沉淀出“育人智慧、躬耕態度、仁愛之心”的育人特質。

湖南第一師范學院初等教育學院卓越班實行“雙導師制”，為每位師范生配備兩位“引路人”：高校教授負責理論指導，小學名師帶領師范生“沉浸式”體驗育人場景。從早讀觀察學生狀態，到課間處理矛盾，再到運用AI分析作業并與家長溝通，通過“跟崗研修—問題診斷—方案迭代”三階段實踐，師范生畢業時不僅會教書，更懂如何走進孩子們的內心世界。

構建職前職后貫通體系，搭建教師終身成長橋梁。針對職前培養與職后實踐脫節的問題，應建立“高校—地方教育部門—社會機構—小學”四方協同的教師發展共同體：農村小學師資薄弱，缺全科教師，就定制鄉村教師培養計劃；城區小學需要“AI教學能手”，就增設技術應用課程。各小學根據需求提供教師校本研修支持；鼓勵社會機構參與教師專業發展，形成全員、全方位的支持體系。

積極探索完善“旋轉門”機制，為教師成長注入活力。常態化邀請小學名師進校園講座、擔任實踐導師，同時安排師范生作為“影子教師”跟隨優秀教師學習，促進理論與實踐深度融合。同時，建議進一步健全“教育問題云平臺”，新教師遇到教學育人難題可上傳求助，這些真實案例又能轉化為師范生的學習資源，形成實踐與培養的良性互動。

教育行政部門應積極搭建數字賦能平臺，為教師提供個性化支持。通過AI分析課堂錄像、作業批改等數據，為教師生成“成長畫像”，并精準推送定制化學習內容，如針對溝通能力弱的教師推送家校溝通技巧課程；為五育融合實踐不足的教師推送典型案例庫，讓培訓從“大鍋飯”升級為“定制菜”。

構建精準賦能的職后培訓與支持體系，推動角色轉型突破。通過建立“診斷—培訓—支持”一體化機制，推動更多教師從“知識傳授者”轉變為“成長引路人”。

做好家校社協同，拓寬育人場域。建議推動“教聯體”建設常態化，以學生健康成長為目標、構建以學校為核心、區域為支撐、資源為紐帶的“全員、全方位、全過程”育人格局。面向家長，定期組織家長開放日、開設“家長學校”課程、并對特殊家庭開展結對幫扶等，以此暢通家校溝通，提供科學的家庭教育指導；面向社會，應積極聯動街道、博物館、圖書館、文化中心、醫療機構、高新企業等單位，深化校內外有溫度有深度的教育合作，為學生提供更為豐富的資源和更廣闊的成長空間。

搭建“學校—區域—高校”三級支持體系，筑牢育人后盾。學校可設立學生發展指導中心，及時響應并解決突發問題；區域教育部門組建專家團隊指導一線教師育人工作，精準攻克“硬骨頭”難題；高校可建設兒童研究基地，通過案例研討、行動研究等方式，將教師實踐困惑轉化為可推廣的育人經驗，形成“實踐探索—理論提煉—成果輻射”的能力提升閉環。

構建技術賦能的減負支撐體系，釋放育人實踐活力。為教師“減負松綁”是保障育人實踐的當務之急。地方教育部門和學校需通過技術優化與制度創新，為教師節省出更多精力，使其能更專注于育人主業。

技術層面需聚焦時間守護與效率提升：建議各地政府落實“課后服務時間保障”措施，明確學校“無打擾辦公時段”，此時間段內非緊急事務不得隨意打擾，保障教師備課、學情分析與學生輔導的專注時間；推動教學管理數字化轉型，引入智能排課系統，通過AI算法優化排課流程，規避教師時間沖突，力爭將排課耗時縮減90%以上；同時建設教師個人日程平臺，自動整合會議、教研、家校溝通等事項并設置智能提醒，減少事務協調的時間消耗。

制度層面需強化支撐與權責明晰：建議學校推行“非教學事務清單管理制度”，明確表格填報、數據統計等工作由行政人員統一處理，教師僅需提供基礎信息；建立“校園AI技術支持中心”，配備專職技術人員駐校服務，及時響應教師在智能工具使用中的操作問題；實行“彈性工作制”，允許教師在完成核心教學任務后靈活安排工作時間。通過技術與制度協同，助力教師從事務性負擔中解脫，真正回歸育人主業。

（作者：光明日報聯合調研組 執筆人：首都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李敏、梁娟、歐群慧、國建文、郭嵐，記者晉浩天，調研組其他成員：郭威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