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月談評論員 曹林

立德樹人，這個“人”是一個完整的人，培養心理健康的學生是“樹人”的重要部分。教育部新近出臺的《進一步加強中小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十條措施》，被不少媒體總結為“護心十條”。

“護心十條”，條條充滿現實問題意識：有效緩解學生考試升學焦慮，全面落實“體育每天2小時”，保障學生充足睡眠時間，培養學生健康用網習慣，建立監測預警和干預機制，推進實施全員育心制度，培育家庭和諧親子關系，優化校園心理支持環境，等等。

“護心十條”，不僅有鮮明的問題導向，更有明確的、可監督的實施安排，每一個問題下都明確了具體措施，比如“全面落實體育每天2小時”中就要求，中小學生每天綜合體育時間不低于2小時，鼓勵推行“課間15分鐘”——這些要求都是具體的，可監督的，實際可推行的，并且可以取得立竿見影的效果。

然而，問題不是一天形成的，必須看到治理這些問題的復雜性、反復性與持久性。而且，問題背后往往有某種“問題叢”或錯誤觀念的支撐。治理這些痛點問題，就需要我們錨準靶點，抓到實處，才能避免治理措施打到棉花團上，陷入“來去一陣風”的周期性循環。

其一，例外論陷阱。

很多減負規定，都容易被例外論所消解，比如初三高三例外論。理由似乎挺充分，初三面臨中考，高三更是面臨“決定命運”的高考，靠近升學，能爭一分是一分，學習要求“理所當然”跟其他年級段不一樣，執行不同的標準。所以一般的要求，在向下執行時很容易被這種有著強大生命力的例外論打折扣，每天兩小時的體育課，規定針對的是基礎教育所有年級，但在個別地方很容易就例外了，初三高三不一樣。要求給學生周末雙休，初三高三天經地義執行不同標準，形成一種“合法性例外”。

這個心理健康上的“護心十條”，針對的是所有中小學生，并沒有將初三高三排除在外，但那種例外論有著一種天然的力量可能“蠶食”十條。實際上，越是到了初三高三，學習壓力大，社會期待高，升學焦慮重，越容易出心理問題，不少醫院“睡眠心理科”增加的接診量，多來自初三高三學生。初三高三學生不僅不能例外，反而需要格外關注、格外保護。如果任由例外論“蠶食”十條，一方面心理健康的重點保護人群反而成為盲區，另一方面很容易衍生出“例外的例外”，每個年級都能找到例外的理由。如在某些焦慮話術下，從出生到高考再到大學，每個年級“都不能輸在起跑線上”，每個時間“都是孩子的分水嶺”，每個學期的暑假“都是最可怕的”。若任由例外論蔓延，學生的心理健康何處安放?

其二，形式化陷阱。

很多政策特別好，條條針對現實問題，但一些地方很容易把政策當成一陣風的形式：只是一時的要求，只是寫在文件里，只是口頭上說說，不執行也不會有什么后果。久而久之，政策就止于紙面上了。關心學生的心理健康不是什么“奢侈品”，不是學習之外的附屬品，它本身就是天大的事兒，必須有嚴格執行的要求，有落到實處的監督，而且帶電，違反了會受到懲罰，這樣才能破除那種“只是走走形式、喊喊口號”的錯誤預期，真正在行動上對學生的心理健康重視起來。

其三，問題化陷阱。

筆者之前收到過一些學生來信，抱怨個別學校的“心理篩查”程序變成一種“問題學生”篩選。在心理問卷調查中，如果學生誠實寫下自己的心理問題，發出求助信號，很容易被缺乏專業素養的老師貼上“問題標簽”，當成“問題”來處理。它帶來的不是幫助、關懷和疏解，而是區別對待。學校因怕擔責，會告訴家長，讓家長嚴加看管。這種戴著有色眼鏡看心理、把心理問題當麻煩的低認知觀念，逼得學生不敢在學校向老師坦陳心理問題，不敢傾訴和表達負面情緒，壓抑在心中成為一個靜默的火山，到承受不了更大壓力時爆發出來。

因此，必須給學生的心理問題脫敏，去問題化，去麻煩化，真正關愛并疏解他們的心結，提升心理介入的專業性和科學性，而不是當成需要解決的“問題”。

其四，升學率陷阱。

在教育領域有種一俊遮百丑的傾向：只要學校升學率高、清北率高，不管這個學校有多少問題，都可以忽略，不管學生的心理是否健康，都不當回事。這種升學率崇拜，很容易形成一種劣幣驅逐良幣的效應，那種拼命卷學生、拼命壓榨學生的休息時間去提高升學率的地方，可能升學率就是會高一點;那種嚴格遵守規定去關心學生全面發展的地方，升學數字就是比不上那種學校。怎么辦?這天然會形成一種以升學率為標準的“效率攻擊”，逼得很多學校不得不降低心理關注，去迎合這種標準，最終受害的還是學生。

學生不是單向度的升學工具，而是一個心理健康至關重要的、完整的人，人生的路很長，不能讓學生“累”在“病”在起跑線上。

其五，原子化陷阱。

學生的心理健康，源于一個在整體上有著健康人格的生態系統。一個心理不健康的老師，是教不出心理健康的學生的;家長心理不健康，學校再強調心理健康，回到家里也很容易打回原形，然后形成家校的惡性循環?！白o心十條”特別強調，加強教師心理健康支持體系建設，減輕教師工作負擔，及時做好教職工心理調適和情緒關懷——這是關心教師心理健康。密切家校協同，通過家長會、家長學校、家長課堂、家訪等形式，將心理健康作為必講內容，提高家長心理健康素養，為子女健康成長營造和諧和睦的家庭環境——這是關心家長的心理健康。在涉及學生的整個心理生態上去關愛學生，而不是僅僅把學生當成一個個孤立的原子。

超越這五個陷阱，打破這五種魔咒，充滿人文關懷的“護心十條”才能真正落到實處，讓政策陽光照進學生的心靈，成就陽光的笑臉、陽光的人格。(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)

編輯：原碧霞